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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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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後幾日,諸事如常。因著西北軍班師回朝之日逐漸迫近,早朝諸事轉而開始圍著凱旋儀打轉。凱樂、鼓吹、歌工、儀仗等均需一一確定,兵部、禮部、太常寺個個忙得四腳朝天。總愛做甩手掌櫃的魏驥這次特別賣力,滿朝文武均以為奇,朕但笑不語。

就在這當口,京兆尹嚴同覆私下求見。

朕讓劉瑾把人從空置的立政殿一路帶進來。雖說朕不知道嚴同覆有什麽事,但繞著中書省走總是沒錯的。嚴同覆也甚是乖覺,行禮後立刻直奔主題:“陛下,您上次讓祖將軍讓臣查的事情有些眉目了。”

朕就喜歡這種務實態度。有一說一有二說二,把朕誇到天上去也對把事情辦好毫無裨益。“查出什麽來了?”

“陛下必然明曉,按我周律,百姓見官必須回避,否則,輕者笞杖,重者收監。正因如此,自高祖皇帝定都以來,興京從未有類似之事發生,謝相乃是第一例。”

朕點點頭。這確實是前無古人的第一回 ;故而,就算謝鏡愚風頭正勁,朕也總覺得有古怪。另外,雖然當世南風不算罕見,但也沒開放到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競相示愛的地步。

“臣當時已覺蹊蹺,但不好輕舉妄動。後陛下使臣通察此事,臣便命人多方打聽,向上巳日於曲水石橋之上的百姓詢問詳情。經多日排查,事情前後大致如此……”

當日,謝鏡愚換了常服,帶著兩個同樣身著常服的隨從,自側門出府,一路直奔曲水橋。他們去得不算早,橋上已然有人聚集。不知是誰率先認出謝鏡愚,便大喊了一聲。眾人好奇,都想看他一眼,等想到回避時才發現後退不得,便越堵越厲害了。

朕輕輕地敲打桌案。謝鏡愚被認出來挺正常,畢竟他起身於行伍,見過他的人沒一千也有八百。但講到被圍嘛……“嚴愛卿,你可否查出,當日是誰喊了那一聲?”

“臣無能,臣還未查到那人是誰。”嚴同覆道,又趕緊找補,“但當日橋上許多人聽見了,都說那聲音不是興京本地口音。”

不是興京口音?朕隱約猜到了什麽,眉梢一揚:“他們說的莫不是南吳口音?”

嚴同覆立即稱頌道:“陛下聖明。當年太|祖皇帝大破南吳,凱旋之時帶回了大批南吳俘虜,口音腔調正如此人。”

嚴同覆說得沒錯。

本朝凡是出兵大勝,軍隊班師回朝時都會帶上俘虜,好辦一個受降儀。等受降儀之後,小部分發賣給豪商巨賈,大部分按才能分配、充作官奴。北邊的俘虜以馬奴為多,南邊的俘虜通常更擅長耕作紡織。

但不管是北邊的還是南邊的,在興京待上十數年,鄉音必然有所改變。嚴同覆強調那人是純正南音,那是極明顯的暗示了——

建康城破之時,惠帝身死,他的幾個兒子也沒活下來。但惠帝還有個弟弟,封了康王,彼時正好去錢塘游玩。聽得國都淪陷,他便望風而逃,至今下落不明。若這個康王還活著,定然想要光覆南吳。而論他成功的最大可能,莫過於策反已經官居高位的謝鏡愚。

但沒有證據,嚴同覆只能暗示,而朕也不能點明。“那就繼續查,查清楚為止。”

嚴同覆應聲退下。朕聽得外頭腳步聲遠去,才從案頭抽出一張折子。立夏過後的第二日,謝鏡愚就把中書省今年的輪值表遞了上來。上頭白紙黑字寫得分明,他逢假必當值,只除三月三。

謝鏡愚早知道有人在曲水石橋上等他,才空出了那一日。

他是去赴約的。

朕閉了閉眼睛,又睜開。謝鏡愚大可把後頭的表改改,好讓那天不顯得太過突兀,但是他沒有。是因為他覺得朕不會追根究底,還是因為他問心無愧?另外,小隱隱於野,大隱隱於市,秘密在光天化日之下進行確實有可能更不易暴露。若大喊的那人確是南吳康王的手下,他又為什麽要那麽做呢?

種種疑惑,朕自然不會寫在臉上。當好皇帝的一個基本素質就是要不動聲色,朕從垂髫之時就知道了。事實上,若是光看這些日子朕和謝鏡愚之間的相處,簡直就像君聖臣賢的典範。連劉瑾都忍不住要說,自謝相入主鳳閣,朕的心情是一日比一日好了。

謝鏡愚讓朕心情好?

呵。

若是和貼身內侍計較這個,朕怕是剛即位就被氣死了。但朕也不會委屈自己——祭太廟時通常都有賞賜,朕故意沒帶劉瑾,好讓他自己反省反省。

祭過太廟沒多久,四月初八到了。

因為要趕在阿姊等正經祈福的皇室眷屬前先行上香誦經,朕寅時一到就得起身,這樣才能在卯時之前到達慈恩寺。等坐上車,朕還有些困倦,連打好幾個呵欠後才想起忘了什麽事。

“祖將軍,”朕從車裏探出頭,“謝鳳閣人呢?”

祖繆正準備翻身上馬,聞言臉上立刻露出了慶幸之色。“謝相剛等在暉政門外,如今便騎馬跟在陛下您的車後。”

朕的馬車前後左右全是千牛衛,謝鏡愚一介常服混在裏頭必然紮眼極了。雖說這時候還在宵禁,外頭街道上半個人都不會有,可萬一被誰看見……朕知道祖繆為何慶幸了。“叫他到朕車裏來。”

吩咐下去後,朕便靠在軟榻上,開始打瞌睡。不過片刻,一陣清晨寒氣撲面而來,還夾雜著窸窣動靜。“自己找個地方坐,”朕眼皮都懶得擡,“快到慈恩寺時叫醒朕。”

車中靜默了一會兒。“是,陛下。”

朕便準備專心致志地補眠。從最壞的情況說,即便謝鏡愚真和南吳康王有關聯,現在也不是動手的時機,朕一點兒也不擔心會出事。而且,謝鏡愚最近像是上趕著往朕手裏送把柄,朕自然不能辜負他一番心意。該布置的早就布置下去了:別說動手腳,就算謝鏡愚今日在慈恩寺裏踩死只螞蟻,朕都會知道……

馬車碌碌向前,朕昏昏欲睡。半夢半醒之間,有什麽柔軟的東西落在身上。八成是劉瑾事先備好的鬥篷,因為上頭帶著新熏的龍涎香氣。香味有些重,朕忍不住打了個小小的噴嚏,頰邊因此碰到了什麽溫熱的東西,轉瞬即逝。

而後,朕就真睡著了。再睜開眼的時候,身上的鬥篷還在,車裏的另一人正從時隱時現的窗簾縫隙中往外望。“謝鳳閣,外頭有什麽可看的?”朕說著,也往朕這邊的窗戶外看了看——破曉曦光尚未明朗,偌大城池若隱若現,街巷坊市隱隱綽綽,只能勉強辨認出佛骨舍利塔的輪廓。

“回陛下,臣不小心出了神。”

這話聽起來有些寥落,不知道是不是朕的錯覺。朕又定睛看了看謝鏡愚,他面上一如往常。“等會兒朕去上香,你就不用跟去了。但不要走遠,辰時前必須離開。”今日祈福的不止阿姊,而朕對和朕的其他兄弟姊妹解釋朕為什麽在慈恩寺毫無興趣。

謝鏡愚點了點頭。“臣明白,臣再次謝過陛下恩典。”

之後無話,好在慈恩寺很快就到了。朕直奔主殿,祖繆自派人跟好謝鏡愚。等香上完、經誦完,朕走出大雄寶殿,發現日頭已經出來了,佛塔金頂寶光璀璨。祖繆早已等在外頭,見到朕,趕忙簡短匯報了一下。

“你說他就是在寺裏走了一圈?”

“是的,陛下。”

“其他什麽都沒幹?”

“臣恐怕是這樣,陛下。”

朕抿了抿唇。“把人叫回來,一會兒從寺後頭走。”

祖繆便去了。朕下意識地盯著金頂,摩挲下巴,暗自思索——謝鏡愚搞這麽一通動靜出來,只是想進慈恩寺游玩不成?這寺裏又沒什麽好看的,何必如此大費周章?還是說,這是個煙霧|彈,只是為了迷惑朕?

不知道嚴同覆能不能查出點新的東西……

又或者,應該讓淮南道、江南道、嶺南道都留意南吳餘黨的異動?

朕想著這些,又不期然地回憶起剛剛。朕向來以為,國破家亡如謝鏡愚,心應當是冷的,血也應當是冷的。即便他有經世之才、即便父皇破格升遷,終究也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。可他的手是熱的,而心……

那雙澄澈坦蕩、一望見底的眼睛又浮現出來。若朕確實疑錯他,若他對朕確實真心……

不知為何,朕有些心煩意亂。

作者有話要說: 你們猜陛下他知道了嗎?X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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